仙子湖畔
本会会员、河北省石安高速公路管理处 芦苇
禹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黄茅草没膝的山坡上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目光柔柔地看着湖里啄鱼的点儿。清澈的湖水映着点儿美丽的倩影,也映着蓝天、白云,和金黄的水草。红鲤鱼穿梭其间,一条突然跃出水面,红色的鳞片闪着金色的光芒。
禹站在风里,闭着眼,满嗓子吼了起来:
你是远方的一只鹤
飞到这里你只管落
小茅屋上你歇一歇
吃的喝的随你啄
禹唱的是他自编的山歌,是唱给点儿的。每次他带点儿来仙子湖都唱。唱得很动情,只是劲使得不太匀实,如初学纺纱的女孩纺出的线,粗一段细一段,脖筋暴起老高,脸憋得通红。
对于禹来说,点儿仿佛神赐之物。去年九月九,他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太阳将落未落,满山绯红的晚霞。一群黑颈鹤排成齐整的V字,从头顶上飞过。禹看得满眼开花,一脚踏空,跌出去老远,他疼得呲着牙。就在这时,禹突然听到一声异样的鹤鸣,只见一只鹤翅膀一歪,偏离了鹤群,如离弦之箭,嘭的一声,跌落在禹的脚边。
禹吓呆了。那样庞大的一只鸟。他向四周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再有几十步就是他的家了,爸爸妈妈还在地里。禹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壮着胆子,哆哆嗦嗦将手伸过去。黑颈鹤的翅膀受了伤,鲜血直流,已经奄奄一息。禹突然坚强起来,他脱下褂子,撕了,缠住了黑颈鹤流血的伤口,然后抱着黑颈鹤向乡卫生院的方向跑去。
黑颈鹤得救了。
看着渐渐康复的黑颈鹤,禹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禹喜欢欣赏黑颈鹤。欣赏她修长的颈部修长的腿,或站,或走,举首,投足,姿态高贵、优雅。红红的头顶点缀在乌黑的头羽上,鲜艳,醒目,远远就看到红艳艳一个点儿,禹因此给她取名“点儿”。
禹和点儿成了好朋友,点儿成了他心中最大的牵挂。禹每天放学回来总要陪着点儿到仙子湖畔啄鱼散步。
静静的仙子湖镜子般倒映着周围的草滩。湖水和草滩相互交错,诗一般的韵律。仙子湖有了点儿,更加灵动活泼。点儿喜欢这片湖光山色,撩水濯羽,悠然觅食,振翅欲飞,她如鱼得水般自在潇洒。
但点儿最近时常失神,她或默默伫立,或湖畔踱步,总显得神色黯然,形态孤独。每当这时,禹知道,点儿又在思念她远方的伴侣了。
黑颈鹤一伴终身,倘若一方失去,另一方将永远不会再找伴侣。
点儿的伴侣肯定也在思念着点儿,他大概不知道点儿还活着,住在这个小山坳里。禹知道点儿的心事,她时刻都盼望着那只鹤的信儿,于是他给点儿的伴侣起个名字叫“信儿”。
点儿迈着优雅的步伐向禹走了过来。
“又在想你的信儿吗?”禹抚摸着她光滑的羽毛。
点儿很乖,眼里清泪闪烁。
“多想帮你找到信儿啊,可是我不是鹤,没有翅膀,飞不出这山坳。”
“信儿现在会在哪里呢?”禹的目光转向渺远的天空。
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杂念,倒映在湖里,湖里又是一方没有杂念的蓝天。
凉风吹过,柔韧的水草轻轻摇曳。
这时自遥远的天边飞来一群鹤,排成了“人”字,由远而近。咕-嘎-咕嘎地叫着。
点儿立刻挺直了身子,向远空望去,她仰着脖子,兴奋地举着长长的嘴巴,拼命地向天空长鸣。
那群鹤似乎没有听到点儿的叫声,一路鸣叫着远去了。点儿失望极了,她神情沮丧地回到禹的身边。
“没有你的信儿。”禹抚摸着点儿。
“有他,一定会听到你的叫声的。”
点儿似乎十分委屈。这样的事情近来时有发生,今天傍晚就已经数次。这些日子,每天都有鹤群飞过,每一次点儿都是满心的欢喜,最后却都很扫兴。
禹不想让点儿再难过了,他看看天色,抱起了点儿。
“点儿,我们回吧,明天再来。”
点儿很顺从。
穿过一道山梁就到了禹的家门口。
一群鹤飞过来,他们鸣叫着一字排开。点儿显得有些兴奋,对着天空鸣叫着。突然一只鹤离开了鹤群,长鸣着在头顶上飞来飞去。
点儿不安起来,她从禹的怀里挣脱出来,飞快地跑到家门外的空地上,向着天空伸直了脖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鸣叫。
天空的那只鹤鸣叫着盘旋,盘旋,越来越低,越来越近,突然向着点儿飞来,落下了。
他竟然是点儿的信儿!
一场生死别离的恋人终于团聚了,那是怎样的幸福啊!
禹不忍心打扰他们,躲进了门里,从门缝里看着这对恋人,分享他们久别重逢的喜悦。禹从心里为他们高兴。
点儿和信儿激动地相互抚慰,鸣叫,耳鬓厮磨,他们怎么会想到还有重逢的一天呢?
那天点儿从高空坠落,信儿在天空盘旋许久,终于绝望地飞去,他想点儿十有八九死了,没想到今天又见面了,点儿还奇迹般地活着,怎不令他百感交集,他们的眼里满是泪水。
信儿慢慢地用他修长的嘴梳理着点儿的颈羽,嗓子里发出含混不清的低鸣,似在悄悄耳语,似在诉说离别后漫无边际的思念。多少个漫长而难耐的日夜啊!
禹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
“亲爱的,这次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信儿用他美丽的脖子抚摸着点儿。
点儿柔顺得一片湖水。
“亲爱的,不能再分开了,你说呢?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飞回可可西里。在那青草茂密的河边,我们一同筑巢,觅食,散步。蓝天下同飞,草地上共舞,我们生儿育女,一生恩爱,相伴永远。”
点儿的眼里溢满幸福的光芒,但瞬间便黯淡下去了。
“可是……”
点儿没说出来。脖子紧紧地缠绕着信儿的脖子,依偎着,一片柔情。
“我知道,点儿,你是舍不得那个救你的小男孩。可是,点儿,我怎么办呢?你知道吗?没有你的日子我度日如年,我整天整天地想你,白天我无心觅食,夜晚我睡不踏实,我只好为那些幸福的家庭充当护卫。他们一对对幸福地安眠,我却一夜夜在寒冷的风里醒着,像个孤鬼一样在河边踱来踱去,仰天长鸣。满天的星星都认得我,他们最懂我的心事。点儿,你忍心再让我回到从前,回到那些没有色彩的日子吗?”信儿噙满泪水的眼睛满是期待。
“亲爱的,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情,分别后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是无一天不在想念你。可是亲爱的,我的生命是禹给的,没有他,我早就成了一阵风,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你怎么还能见到我呢?那天我翅膀受伤,其实已经昏死过去了,是禹,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儿,山坳里朴实善良的小男孩,抱着我沉重的身体,黑天昏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跑了十里的山路,为我疗伤。后来又亏得他和他的家人细心照料,我才一天天好起来。禹对我很好,但他很孤独,他没有兄弟姐妹,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离不开我。其实我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离不开他们了。”此时点儿心里满含歉意,她的脖子绞着信儿的脖子。
禹听得满眼泪水。
“可是点儿,你不是人类,你是鹤,你的生活属于远方,属于天空,属于河流草地,你还要展翅飞翔,还要繁衍后代。禹和他的家人,我们会永远铭记,不会忘记他们的恩德,将来我们还会报答他们的。但现在,点儿,你还是跟我走吧,我更需要你,没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
点儿犹豫了,一行清泪滴落下来。
“跟我走吧,亲爱的,不要犹豫了。”
点儿四下里张望。
禹知道,点儿是在找他。可是禹躲在门后不敢出来。他心里矛盾极了,他知道点儿日夜思念着信儿,她愿意跟他一同离去,他也希望她能跟信儿一起走,那才是她真正的幸福。可是一想到从此再也见不着点儿了,他的心一揪一揪地痛。他多么舍不得点儿离去啊!
点儿看不到禹,显得不安起来,她在门外踱步,一圈又一圈,咕-嘎-咕-嘎大声地鸣叫起来。
“亲爱的,走吧,你看,天快黑了,要不然,我们就找不到方向了。”信儿追着点儿鸣叫。
点儿冲着大门咕-嘎-咕-嘎地叫着。禹知道,那是点儿在呼唤他。他的泪在脸上纵横。
“走吧,亲爱的。”信儿的翅膀展开了。
点儿向着门咕-嘎-咕-嘎叫了三声,终于展开了翅膀,他们飞起来了,在屋顶上空久久地盘旋。
禹再也忍不住了,冲出了屋门,他一边跑,一边呼喊着点儿的名字。
点儿听到了,点儿俯冲下来,落在了禹的身旁。
禹抱住了点儿,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点儿的脖子在禹的脸上滑来滑去。禹一遍又一遍抚摸点儿光滑的羽毛。他们就那样腻在一起,不舍得分开。
信儿在一旁安静了那么久,终于咕-嘎一声叫了起来。
禹看到了信儿急切的眼神。他抚摸着点儿说:“去吧,点儿,信儿会给你幸福的。”禹松开了手。
“记得想我啊!”禹说。
点儿的眼里满是泪水。她听懂了禹的话。向他鸣叫三声,她与信儿双双展开美丽的翅羽,飞向了天空。
太阳落山了,满天的红霞,点儿与信儿用他们神赐的翅膀在天空绘制着最动人最壮美的图画。他们在屋顶旋转,一圈又一圈,然后,渐渐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了两个点儿。
禹孤零零地站在晚霞里,他的心成了一只空空的鸟巢。
突然,禹看到两个点儿又飞回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又落在禹的身边。
禹知道,他站在这里,点儿还是放不下他。
他又与点儿抱在了一起。
天色越来越晚了,禹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禹抚摸着点儿说:“亲爱的,走吧。天快黑了,不然就来不及了。”
点儿与信儿再次展翅。
禹迅速地跑回家,关上了大门,他不敢再出来了,他怕点儿看到他不忍心飞去,他听着点儿凄厉的鸣叫响彻在屋顶,盘旋,盘旋,许久许久不肯离去。后来渐渐地越来越远。
他从窗户里往外看,天已经黑了,点儿这次是真得走了,他泪雨滂沱,使劲咬着棉袄的袖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多么想再去目送点儿一程,但他不能了。
后来禹噙着泪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驾着筋斗云追随点儿去了。点儿和信儿回到了可可西里,他们在美丽的草原上开始了新的生活。他躲在一片芦苇丛里,看到信儿兴奋地展开了美丽的翅膀,围着点儿不停地奔跑,奔跑,时儿引吭高歌,时而翩翩起舞,幸福而迷醉。
点儿满目温柔,她眯着眼,幸福得心醉神迷。她慢慢地展开了锦缎般的羽翅,像一朵花儿在信儿面前一点点绽放……
第二天,禹起了个大早。他想再向点儿飞去的方向望一望,也许远处的天空还留下她美丽的翅影吧,这是他最不能忘怀的。
门打开了,而禹惊得张大了嘴巴。
他发现点儿和信儿双双倒在门口,全身已经冰凉。他们黑色的长颈绞在了一起,像两棵相思树的纠缠扭结,分都分不开。
那天,下起了罕见的大雪,雪花漫天飞舞,仿佛上天也在为他们送行。
禹把点儿和信儿合葬在仙子湖畔。点儿喜欢这个地方。禹曾经无数次地带她来过,这里有他们的蓝天白云,青青水草,点儿在这里就会常常想起那些美好的日子。
禹站在白雪皑皑的原野,披着妈妈特意给他缝制的白披风,远远看去像鹤洁白的体羽。他弯下腰,将一束圣洁的雪莲花轻轻地放在隆起的坟堆上。他想哭,但他没有,他扯开了嗓子唱了起来:
你是远方的一只鹤
飞到这里你只管落
小茅屋上你歇一歇
吃的喝的随你啄
他的脸憋得通红,脖筋梗着,声音沙哑,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慢慢地滑落。凄婉的童音在雪野里回荡,哽哽咽咽,久久弥漫不散……
【作者简介】芦苇,女,本名范薛鲁,曾用笔名薛鲁,毕业于河北农业大学,现就职于河北省石安高速公路管理处,从事文秘工作。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协会会员。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其散文、小说散见于《散文百家》、《美文》、《特别关注》、《楚苑》、新西兰《信报》等多家媒体,其中中篇小说《QQ与玫瑰相约》在新西兰《信报》连载。
博客地址;http://blog.sina.com.cn/lulu0305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