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18第12版“近距离”整版报道
网络文章链接地址:http://wenhuipdf.sumg.com.cn/html/2014-02/18/content_97.htm
大山包的护鹤员
本报记者 郭一江
“再过10年,黑颈鹤将会在中国消失。”1998年,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曾这样预言。
在我国唯一的国家级黑颈鹤保护区――云南大山包地区,1992年的统计显示,黑颈鹤数量仅存350只。1995年,濒危动物国际贸易公约将黑颈鹤列为一类保护物种。
黑颈鹤是我国特有的世界性珍稀鹤类,是目前世界上15种鹤类中最后发现的种类,也是世界鹤类中唯一在高原繁殖越冬的鹤类。
预言10年后的2008年,大山包黑颈鹤据统计达1235只。
这个冬季的统计数量显示,黑颈鹤为1113只。
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预言落空,是因为人的抗争和努力。
2014年新春,记者走进远在大西南山区的“大山包黑颈鹤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走近常年在此生活工作的护鹤员。
无论是初一深夜勘查山火直到次日傍晚,在山林中崴了脚的保护区派出所朱勇所长,还是新春值班的冯家林警官,抑或是到保护区工作才3个月的南京林业大学研究生吴太平,以及文中提及和未提及的一线护鹤员,他们都太忙了!
是他们的辛勤劳动,筑起了我国野生动物保护、生态文明建设的第一道防线。
是他们的辛勤劳动,使祖国的山河、湿地更加美丽。
他们仍在为此努力,因为高原湿地的生态依然很脆弱,那“预言”不啻大自然的警告,仍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高悬在空中。
刘朝海:清晨的值守
忽然,刘朝海发现在大海子对面山坡上有手电的光亮,在黑色的山间一闪一闪,还隐约传来说话声。他心头一紧,准是有人闯入了海子禁区!
醒来,竟然6点还不到。原本每天6点准时起床几乎分秒不差的他,自觉奇怪。这些天,前来观鹤的游人有五六千之多,惊扰了黑颈鹤,鹤群从节前的300多只,下降到200多只。他寝食不安。
刘朝海,67岁,云南省大山包黑颈鹤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护鹤员。今年2月2日,马年初三,他开始了这天的巡海观测。这里管湖叫海,每天清晨,在黑颈鹤起飞觅食前,他必须记下昨晚在海边栖息的鹤群数量。25年来,他几乎一天不落。
刘朝海出门,披上一件有年头的绿色军大衣,挂上胸牌,带上望远镜、纸和笔。也许心急走得匆忙,这天他忘了戴上特别看重的红袖标。
他的观测点在离家约2公里外的高坡上,向下俯瞰,黑颈鹤栖息地尽收眼底。走在漆黑的山路上,他从不打手电,生怕扰了黑颈鹤的梦。
忽然,他发现在大海子对面山坡上有手电的光亮,在黑色的山间一闪一闪,还隐约传来说话声。他心头一紧,准是有人闯入了海子禁区!
没有丝毫犹豫,他跳下高坡向海子边的湿地走去。去海子那边,要绕七八里路,需个把小时。沼泽地里没有路,好在冬日里湿地表层结了冰,脚踩在稍高的埂土上就不会陷下去。偶尔能从沼泽水面晨曦的反光中看到他的身影在晃动。
东边的山梁上,天空开始露出曙色,黑红、深红、橘红,慢慢变成橙红、橙黄。这期间,他劝走了8个闯入黑颈鹤生活地区的游人。看到老人的到来,游人自觉惭愧。
“咕――嘎,咕――嘎”,黑颈鹤的叫声从海子那边传来,此起彼伏,悠扬清脆。新的一天到来,黑颈鹤家族就要起飞了!他来不及返回观测点了,就地观察记录。
“216只。2014年2月2日。”他在记录本上写下观测到的数据。
“6只。2013年11月5日。”这是今冬黑颈鹤迁徙至此第一天记录的数据,此后的最高纪录是“835只。2013年11月20日。”
农历过年前后,在这里栖息的黑颈鹤数量明显减少。
“黑颈鹤不仅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更是中华民族的吉祥鸟,我们当地的神鸟。游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一定要遵守规定,惊扰了黑颈鹤,它将来有一天真要是不来了,那就是犯罪了。”老刘说,他讲的话和电视上讲的差不多,但却是发自内心的声音。
除了游人太多,村里社里过年要放火炮,也是他的一块心病。“有的放起了冲天炮,那么高、那么响,不惊扰黑颈鹤才怪!”他说,“老的乡间民俗什么时候能改改?”
在回家的路上,老刘发现海边一块草地被人用火烧过了。一打听,原来是邻村小孩放羊时不小心点着了火,过火草地足有两亩。正在保护区管理局山上执勤的冯家林警官赶来,老刘陪他来到现场,拍照测量,直到10点多才回了家。
两个洋芋(土豆),一碟辣椒腌制的咸菜,一碗水,这就是老人的早餐。
陈光会:从100米到3米
在那个年代,每逢严冬大雪封山,黑颈鹤觅食困难,老两口都不顾自己温饱,用玉米、荞麦、土豆喂养它们。
这些天,陈光会忙坏了。
29岁的她,是大山包大海子村村民。大海子是大山包地区黑颈鹤聚集最多的海子,是游人上山观鹤最佳的观测点。
陈光会也是黑颈鹤保护区聘任的护鹤员。这几天,忙着家里开办的农家乐餐饮生意,本该她在景区维持秩序、观鸟的工作,就由做赤脚医生的丈夫代替了。
其实,陈光会的家是护鹤员之家。丈夫平时心疼妻子每天起早观测,常常帮着分担。公婆更是从1980年代起就爱鹤、护鹤,是大山包地区最早向黑颈鹤投放食物的家庭。在那个年代,每逢严冬大雪封山,黑颈鹤觅食困难,老两口都不顾自己温饱,用玉米、荞麦、土豆喂养它们。在他们的爱心带动下,山民主动在地里留些庄稼给鹤群,已成了当地的乡间民风。
在所有的护鹤工作中,唯有一件事谁都替不了陈光会――每天下午1点,给黑颈鹤喂食。这不仅是她与黑颈鹤、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约定,也是受游人欢迎的一道景观。
中午12点一过,清晨飞出去觅食的黑颈鹤陆续返回。下午1点不到,观测点里已经聚集了50多只黑颈鹤。
“嘀――嘀――”伴着一声声口哨,陈光会挎着背篼来了,鹤群向她聚拢过来。只见她将一把把玉米撒向鹤群,黑颈鹤在她身边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像极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天然油画。
游人太多,讲话声和从观景地道窗口中露出的镜头,引起了黑颈鹤的警觉。她不时提醒游人离得远一些。
这天,鹤群与她的距离约七八米。平时,两者最近的距离是3米。而十年前,她与鹤群“第一次亲密接触”时,距离却是100米。
2003年,她嫁来这里,天天看婆婆董应兰投食。2004年的一天,婆婆把她带进鹤群一起喂食。婆婆在前,她在后,鹤群却不认可她,和她隔着百米远。2005年起,单独喂食的她试着吹口哨接近鹤群。渐渐的,鹤群与她相识了,越走越近。
每年开春后,鹤群飞走,到了冬季,鹤群又归来。相识的黑颈鹤带来许多小鹤,一代一代,一年一年,循环往复,延续了大山包的美丽,延续了她和鹤群的童话。
赵国斌、张开洪:从打“雁鹅”到护鹤
在“以粮为纲”的时代,由于黑颈鹤吃了地里的洋芋种子,派出所为了保住收成,组织苗寨人开枪打鹤。
“雁鹅飞起脚杆长,不歇高山歇平阳,雁鹅爱的平阳地,小妹爱的有心郎。”
这是大山包村民的山歌,“雁鹅”就是黑颈鹤,总是与爱情、幸福等最美好的情感联系在一起。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的刘朝海,曾救起过一只翅膀受伤的雌性黑颈鹤,带回家中喂养、治伤。此后,一只雄鹤每天都飞到他家上空盘旋、哀鸣,伤鹤也与它对鸣。不久,开春后的回迁时日迫近,伤鹤却未及痊愈无法飞翔。一天,乘着老刘家人不注意,两只黑颈鹤竟交缠长长的黑颈,双双自尽!黑颈鹤坚贞的爱情,不弃相守的承诺撼天动地。从此,老刘家人和村民更加珍爱黑颈鹤。
实际上,大山包村民有着长期与黑颈鹤共享生态的文明时光。大海子村53岁的村民赵国斌回忆,1960年代和父亲一起在草地里见过黑颈鹤产的蛋,比家鹅蛋大些,父亲不让他捡,更不许他碰。因为祖上早有规定,谁都不许伤害雁鹅,否则必将宰杀他家牛羊,到海子边烧香祭奠,祈祷消灾。
但在1976年,赵国斌曾违背过祖训。在“以粮为纲”的时代,由于黑颈鹤吃了地里的洋芋种子,派出所为了保住收成,组织苗寨人开枪打鹤,给村民们红烧吃了。他记得肉很粗,有草味儿,不香。这辈子,他就吃了这一回,现在想起来都很后悔。40岁的小海坝村护鹤员张开洪说,1980年代初天灾时,也是因为刨了地里的种子,公社立马组织村民打鹤,吓得黑颈鹤再也不敢来了。
到1980年代后期,云南大学、云南省环境科学研究所等专家,到大山包进行专项考察,确认每年飞到大山包越冬的大型候鸟“雁鹅”,就是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黑颈鹤,全世界仅存上千只。当地人从此知道,燕鹅和熊猫一样珍贵。之后,国内外摄影家、环保组织、野保组织和专家纷至沓来,对村民展开宣传、培训。从那时起,刘朝海、赵国斌、陈光会的公婆、邵发荣等村民相继受聘,替摄影家当向导,为专家做助手,协助观测黑颈鹤的生活行为习惯。刘朝海曾带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云南摄影家奚志农去雪地潜伏拍摄,公益组织“绿色江河”的杨欣那会儿常住在他家。
他们,是护鹤队伍中第一批当地人。
1995年前,护鹤一分钱没有,下大雪鹤没吃的,还得用自家苞谷、荞麦去喂。1998年,昭通市成立了濒危野生动物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刘朝海等被吸收为首批会员,担负起每天观察记录的职责,每月能领到协会给予的50元补助。2003年,大山包省级自然保护区晋升为“黑颈鹤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他们被聘为正式护鹤员,每月可领到500元左右的工资。
但护鹤与钱无关,刘朝海说,他们爱护的是家乡的神鸟。这些年,他的望远镜用坏了两个。年纪大了常流眼泪、腿脚不便,他仍长期在寒冷风雪中观测。有一年,为了把马赶出核心区,他摔得肋骨断了3根,直到现在旧伤还不时隐隐作痛。他的老伴儿也是第一批护鹤会员,13年前生病走了。临走前,她嘱咐一定要埋在高坡上,可以看到那些鹤,看到老刘护鹤。如今,老刘出门护鹤都要经过老伴儿的坟头。老刘的一个儿子也成了护鹤员。
郭正林:为鹤退耕还湿
“我家退耕还湿共四五亩地,一年拿到现金补助1200多元,以往全拿来种苞谷收入也没这么多。”郭正林说。
下午时分,阳光洒在高原,暖暖的。
38岁的郭正林坐在山坡上边放羊边绣花,山坡下是6年前她家退耕还湿前的耕地。
2008年,在政府财政极为困难的情况下,大山包乡参照国家退耕还林补助政策,按每亩每年260元标准长期补助村民,先后对4个村的7块地总计3915.83亩耕地实施了退耕还湿。后来,加上国家湿地恢复资金275万元到位,一共完成了8499亩湿地植被恢复工程。
“我家退耕还湿共四五亩地,一年拿到现金补助1200多元,以往全拿来种苞谷收入也没这么多。”郭正林说,她家住在大山包乡合兴村3社。退耕后,她养羊、养牛、养马。“正月十五过后就不能放羊了,因为草开始发芽,不能让羊破坏了草地。”
47岁的合兴村3社社长蒋开宜说,全社退耕还湿500亩至600亩。耕地减少了一半,村民们不但支持政策,还希望扩大“还湿”的耕地面积。这一是因为农民有了固定收入;二是社里农民共养了100多头牛,一头小牛就可以卖1万多元;三是耕地变成湿地、草地,减少了水土流失,以往冬天刮起大风卷着沙土,吹得人眼都睁不开,如今这种景象没有了。
早在2001年3月,为了保护黑颈鹤的主要觅食地,扩大草场和沼泽地,解决人鸟争食的矛盾,防止伤鸟害鹤事件发生,政府对居住在黑颈鹤夜宿地周边的759户3245位居民实施移民,全部搬迁到云南思茅地区的江城县。迁出村民所余留的耕地恢复成草场,扩大黑颈鹤的觅食范围。2002年以来,先后退耕还林、还草、还湿1020公顷,保护区179户716名村民每年获得国家现金补助20.25万元,粮食补助151.875万斤,不仅为黑颈鹤顺利越冬提供了更大空间,也解决了村民的温饱,增加了他们的收入。
24岁的耿远艳一家几年前从江城县阿卡乡搬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七八户乡亲。她说,离这里五六百公里的思茅地区气候炎热,生活很不习惯,坚持了8年还是“逃”回来了。“这是爸爸的主意。”她的爸爸耿老二,据说会唱山歌,移民那些年,仍忘不了故乡。
保护区管理局局长钟兴耀说,如今保护区每年都坚持为黑颈鹤购粮投食,在大海子、小海坝、长会口、勒力寨等4个黑颈鹤夜宿地开辟人工投食点,每年越冬期投放玉米超过9万斤。保护区管理局还购买了90亩海子边坡地,种下洋芋,“只种不收”,留在地里给黑颈鹤当食物。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1 曾被预言将在中国消失的黑颈鹤,在云南大山包中翱翔。.jpg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2 鹤群与护鹤员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3 护鹤员刘朝海(左)与警官冯家林清晨就来到保护区观测。.jpg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4 张开洪在小海坝子为鹤群投食。.jpg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5 郭正林一边放羊一边绣花。山下是她家退耕还湿前的耕地。图片均为本报记者郭一江摄.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