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了一个新世界（节选）

——读王昭荣文学作品集《点燃蓝空的遐想》

呼岩鸾

王昭荣先生的《点燃蓝空的遐想》一书，忽然从云南昭通来到我深圳的书桌上。蓝空遐想的火焰引我进入九月——我阅读。我通读全书30万字，对字词句篇行使阅读者的权力，以个人意念挪移排列组合，画出自己的欣赏路线图。从1999年10月的诗歌《关于爱情的颂辞》到2007年10月的散文诗《点燃蓝空的遐想》，再到2008年12月的散文诗《风花雪月的唯美传说》；我发现王昭荣其实是一个不断寻找自己世界的人，他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三篇作品都写于云南昭通大山包，大山包是海拔达3000多米的偏僻荒凉的湿地。

这样，作为诗人，王昭荣的世界就是大山包了；但不只是大山包，这块湿地还和全部国土与地球相连接，每一个还存在空旷而纯净心灵的都会这么说，因为大山包有诗人的爱情、诗歌，还有黑颈鹤。

我逃避，故我阅读；我阅读，故我进入。于是我进入了诗人王昭荣的世界，感到愉悦轻安空灵，写下了自己对这部著作的感想，写下了一个年近八十岁的老人对一个还很年轻的诗人的感想。

三、王昭荣的黑颈鹤美学

喜爱者将王昭荣称作“红尘诗人”，自有道理；王昭荣的散文诗，对红尘入乎其内出乎其外，通透澄明。喜爱者或将王昭荣称作“黑颈鹤诗人”，自有道理，他在中国诗人中是最亲近黑颈鹤的又用最大容积的诗歌空间包容了黑颈鹤的诗人。但我要说，王昭荣是普世性、普时性广泛意义上的诗人，他创造了“黑颈鹤美学”。

诗是大美。王昭荣散文诗组章《点燃蓝空的遐想——致大山包黑颈鹤》，是散文的锦衣玉带包裹的纯诗，是不分行的长诗大诗；这一规模庞大严整的散文诗组合，共9章，每章6篇，总计54篇，构建了黑颈鹤美学的载体或容器，訇然鸣响者黑颈鹤赞美曲的大联唱。

诗的珍珠散落在散文集群中闪光——这是王昭荣散文诗的得意技法。探讨王昭荣散文诗的艺术表现特点，不可不注意到散文与诗在审美层面上的浑然一体又不可分割，犹各自带着散文之美与诗歌之美。

诗人尹马曾将王昭荣散文诗《乌音如洗的清晨》片断分行排列，又试着对另外一些散文大段大段分行阅读，结果读出了       “更加亮丽和清澈”，尹马是诗的行家。我建议读者将《点燃蓝空的遐想》整篇从第一句到最后一个句子，全部分行阅读——这很困难，分行不是简单的技术活，需要一种大诗艺。如此，我们将读出一首特长的大诗；气韵流畅顺达；情绪起伏有致，或汹涌澎湃，或舒缓柔和；分行未阻断审美的连贯，却像短堤阻水刹那再流，增强了读诗人的审美接受能力。韵脚埋在语句群落中，是美感的加油站。句子都是隔行（一行或几行）押韵的，都不是为韵找韵，而是诗步行走中，踏到穴位，韵声自然跳出。不以韵害辞，实以韵成律，自然声韵的音乐性使诗分行或不分行都是诗（古体诗原本就不分行）。

我们读变化成这种形态的诗歌时，散文诗的原有意境与意味，陡生别境别味，似觉有另一类完美与圆满。我们并不要求王昭荣把他的散文诗改成分行诗歌。不分行和分行都能构成建筑美，只要语言内有诗的质地。不分行是诗的大海子，分行是诗的长河。我作这样的试验性考证，是想弄清楚时下许多优秀的诗歌是在怎样的分行中实现的；如果再行不分行作散文排列或用斜线阻隔，语言的诗质将洇出何种颜色。对有诗质的语言而言，分行有力量，不分行也有力量，如何处理则由诗人的性情与旨趣决定。但是，语言的标语口号名词术语，在电视屏幕上分行排列，也成不了政治抒情诗。

既然王昭荣的散文诗有丰满的诗之大美，他就有资格有能力完成黑颈鹤美学的创造。

黑颈鹤美学体系包括：自然环境之美、黑颈鹤本体之美、爱鹤护鹤人之美。

大山包是候鸟黑颈鹤每年11月到第二年4月的栖息地。这六个月中的大山包，原生态的粗狂天然之美与黑颈鹤原生态的高贵优雅之美相配相合，在王昭荣的诗中也果然相配相合了；又增添了爱鹤护鹤人人性之美的另一种颜色，黑颈鹤美学绚丽多彩。

诗人用颜色写环境。“坦荡的黄，是这个季节经典的笑容，热烈而鲜活的伤”。这是秋天的草本，一种颜色带出两个引喻，凸显了秋天的形与神。天是蓝的，覆盖“坦荡的土黄”；并且有“白云为伴”；“大海子这面蓝蓝的湖水，点一朵黯红”；阳光照耀着的大山包，用多种颜色布置了黑颈鹤的新家迎接主人归来。风，雾，雪，流水之冰，不只增加了环境的艰难，实是增加了环境之美的层次。

黑颈鹤的本体之美，是中心之美，居中而依傍环境与人。啼鸣为先，“破碎溅落”，随即“鹤鸣四起，叫乱了晨”。“鹤以飞翔的姿态奔跑”，飞翔与奔跑，哪种鹤姿更美。鹤总是至美的，“亦柔亦刚，美丽而顽强”。当鹤排成“人”字飞过天空时，就人格化了，像王子披着“灰白”大氅，对凡俗不屑一顾；像公主颈围“黑色”纱巾，向人间回眸一笑。鹤有爱，在田地觅到食物，召唤幼鹤过来同食。严寒中，鹤站在冰水里和人一样抱团取暖。鹤对爱情忠贞，终生一夫一妻。鹤由于心灵美而更可爱。一只鹤美，两只鹤更美，当集结的自然号令吹起，“一千只鹤（这几乎是鹤数的实写）向北”最美，最招人仰视。

爱鹤护鹤人是黑颈鹤保护志愿者，是大山包纯朴的农人。他们的美是最原始最纯粹的人性之美，认为幼小者弱势者是美好的。志愿者施食，救鹤于饥馑之危，农人们收获庄稼，像听从救世主的教导，有意在土地上面给鹤留下自己也很需要的荞麦、土豆、蔓菁，等待鹤喙。爱鹤的人们得知鹤归的信息，奔走相告于山风中，欣喜若狂，像亲人将归。最大最好的爱鹤护鹤人是诗人自己，每天清晨都来到海子边数鹤，这活不好干，用手数，用眼数，用心数，一遍至几遍，他的鹤只能多起来，不能少一只。

黑颈鹤美学的最耀眼的完美之美，是在此大美之境中，天人合一，黑颈鹤和爱鹤人合一的同体之美。此美景纯美，从未受污染。让我们来欣赏黑颈鹤美学的一幅美画一首美曲吧，午后的大海子边，一个农人装束的女子，走进草甸，抓起一把玉米抛出，“向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金黄色的食粮在阳光中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一只只典雅而高贵的鹤，扑腾着翅羽，雀跃地啄食，发出一声声欢快的啼鸣，如此幸福而温馨”……

   迎鹤、鹤往、送鹤三个时间逻辑段落上，诗性思维在密集地活动着，全力塑造着黑颈鹤的形象，形象创满后立即升华为通灵的神妙意象，牵拉着环境诸相，关涉于人的身心言动。诗人是抒情与叙事的主题，把感情与故事投射于环境中放大，在鹤的一爪一羽一饮一啄中细微言说，诗人的情思不是线形的，而是扇形展开，摇曳致幻，人物化为鹤，鹤神化为人；有时让人分不清哪一个形象是鹤，哪一个形象是人——大美至美应该是如此的吧。

黑颈鹤美学体系，也就有了一个核心——关于爱的哲理。人、黑颈鹤与大山包本是三位一体，缘于地球上万物本应同生共荣互爱，而作为万物之灵的是最有力量的施爱者。大地上一切都是被造之物，少一样地球上都会产生空白，这个可怕可忧的空白还会扩大。黑颈鹤美学是指向热门话题“环保”的，但其上的最高宏旨还是哲学意义的爱。十八世纪法国作家布封写了著名的鸟类史；二十一世纪中国诗人王昭荣写了《点燃蓝空的遐想》，黑颈鹤一种鸟在鸟类群体中发射着高空的火焰，唱着当代新歌，那么这篇散文诗也就成了《黑颈鹤月令》了。两篇著作宣传的都是万物之爱，布封说“风格即人”，在大山包，风格即是爱黑颈鹤的人了。

六、文学之路就是生活之路

大山包！大山包！王昭荣的文学之路从平凡的生活起步，走到大山包就开始足踏康庄大道了。他原在大山包外面当教师，到大山包去看在这里工作的爱人，和她一起到大海子看黑颈鹤这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爱人身边也爱上了黑颈鹤，激情腾浪，一鼓作气写出了长篇爱情诗，写出了赞美黑颈鹤的长篇散文诗与寄情风花雪月的长篇散文诗。他为了爱人也为了黑颈鹤，调来大山包工作，和摄影家孙德辉倡议成立了民间组织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并任二届、三届主席，又担任过大山包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王昭荣对黑颈鹤的志愿服务时间已超过9000小时。在这漫长时间中，他观察鹤的情态，似在抚摸鹤的心跳；他给鹤投食，似在给自家的鸡鸭投食；他数鹤的数目，似牧人在数牛羊。从四川若尔盖湿地飞越800多公里到达大山包过冬的苦命鸟，现在有福了；由350只增加到1300余只，居全球同类之冠，好像是王昭荣的1300多行优美的诗句。爱鹤才能爱人，爱鹤爱人才有美与爱的好诗。王昭荣有过10个岗位，现在在第11个岗位上工作。这些岗位都有轮换，最后要退休。只有一个岗位是终身制的——爱鹤护鹤人。爱鹤人有大爱，王昭荣热爱他所有的11份工作，都做出了优异的成绩。

怎样生活，就怎样写作，生活了什么，就写作了什么。北宋诗人林逋，恬淡清雅，赏梅养鹤，有“梅妻鹤子”之称，但他是在地上天堂杭州。王昭荣在高寒苦涩的大山包伴妻护鹤，爱鹤如子，端现庄严神圣之象。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上卷第九则，说到“境界非独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昭荣过着有境界的生活，他的作品有真景物真感情，也是有境界的；而且是新境界与高境界。他的诗与散文诗中，有《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境界，有王维《使到塞上》“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的境界。比较起来，当代诗人西川《十二只天鹅》，对天鹅的寄托过于沉重而加速了天鹅的衰弱，而王昭荣的黑颈鹤有了人类的爱发出特别嘹亮的鸣声。芒克《雪地上的夜》，一条黑白毛色的狗的隐喻，仅止强调了雪夜的吊诡，而王昭荣大山包的雪是反射着全部太阳光与鹤的白羽黑颈的。倒是世界级诗歌大师德国诗人约翰内斯·波勃罗夫斯基《歌唱的天鹅》的歌声，在王昭荣的黑颈鹤的喉咙中得到了高昂的回响。

由于王昭荣的诗和散文诗所达成境界的真切亲和，使得人人自愿进入乐享，以逃避外部世界纷扰嘈杂，也就实现了诺奖得主墨西哥诗人帕斯的预见，对优秀作品来说，“每一个读者就是一首诗”。如果王昭荣的诗，变成了读者的诗，这是对诗的最高奖项。

写第一行句子的时候，就预示着一篇作品将怎样写；写第一篇作品的时候，就预示着一条文学道路怎样走。王昭荣几十万字的作品已有既成的阵矩队形，在建立未来的文学功业时，就要防止美学大师朱光潜所指出的“文学套板”效应的负面作用。人们写作时一定要避开自己或他人遗留的套板——主题表现的套式规范，构思布局的板块模型，语言的陈词滥调；不上文学评论掮客时髦名词的当，不重复自己更不重复他人。生活工作上要创新，文学上要创新，每一篇新作品都要当成第一原创来写。王昭荣既已写出创新性很强的长诗和长篇散文诗，他是有能力有资源继续再写出面貌全新的作品的。他的高速公路在增加里程，下一段比上一段更美好；他的黑颈鹤在增加新雏，一只比一只更强壮美丽。

2016年9月30日·深圳仿佛窠

（呼岩鸾，年近八旬，自由著述人、诗人、资深文学评论家，出版有诗集《四季流放》、《飘翎无坠》、《呼岩鸾世纪末诗选》、《碎片》、《金沙粒》等，在兰州、上海、深圳等地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