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之天堂 (外一篇)

陶永平

 

    白雾下,山峦还在睡眠。

    山峦的躯体像一道密匝的围栏,泛着女性的柔美与光泽,这身躯尽可能地聚拢,尽可能团着一条河水、团着一望水草、一滩湖泊、一片沼泽,上面是天光,水洗过的蓝,云团在晨光里,还没被阳光穿过,潮湿、静止、被撞醒梦之后莫名的暗淡——这大概就是早晨了!

    轻风撕开暗幕,太阳擦过山口,一直朝上走啊走到顶部,照耀青草、照耀绿叶、照耀花朵,也照耀向上的水气。晨露还在枝干上,河水白晃晃在大地的中央。投射的温暖向下,爬升的温柔向上——这大概就是正午了!

    花朵闭合,青草拥抱,喧闹静息,云团被重新排在山岗的四围。正午出走的慢慢重回大地,白日到来的悄悄重回天空,像晨露那一类被白天粉碎了的要开始重生,光线很弱的时候——这大概就是黄昏了!

    月亮素面而出,星粒被再次擦拭,黑夜不黑。怀抱中的甜美,枕着肩头的幸福,梦及梦的安宁交相穿越,天籁之音有一只手从高处大把大把地抛掷,浸着万物——这大概就是夜晚了!

    ……

    我想还有春天,山花烂漫,像一场遂不及防的大火烧燃了大地;我想还有夏日,植物疯长,像一次到来的爱情来不及躲避就被撞伤了身躯;我还想秋风略过草间,草就动情地向另外的草说,凋零来了,我们集体衰败吧,草就一波一波地把这号召传过去,一直到山冈的边缘,草就全部金黄了,为大地披上了黄金的霓裳;我还想白雪悄悄地到来,反反复复地飘落,直到大地安静下来,直到大地被盛装、裹严,像孩子一样睡熟,没了心事,失去记忆,天地无奇的寂静,只有流水还在醒着,跟白雪交谈、恋爱,最后靠在了一起,看他们宽大的怀抱里依然醒着的众多的孩子走动、飞翔、啼鸣。

    第一个到大山包的人看到的是我想像的这一切吗?是否会比这一切还美。我不能找到可以问这个问题的人,他们在泥土中睁着大眼,张着嘴唇,说出的话我却听不到。依稀记得多年前他们说:山冈围着的是湿地,没有河床,水就瘫倒在坝子里,周围是水草和蛇,狼和野猪站在岸边,中间分派给了鸟群,以岸为界划开的国度,各自把守,互不进犯。鸟巢浮在水上、鸟脚插在泥里、翅膀借给天空,因食物太过充足,鸟便白白胖胖、花花绿绿,不愿飞动,飞动的都是幼鸟,从壳里探出头来,因为想看四面的风景,便把小小的躯体放在天空中去了。晴朗的日子,当鸟们歌唱时,蛇专进了草丛,狼逃进了山冈,野猪跑进了泥土,整个大地成了鸟的天堂。

    什么时候这一切关上了它的柴门,天堂就消失了,一个世界不再通往另一个世界,大地就此衰败了下来,山冈成了荒坡,湿地成了河床,春天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用黄沙向人群示威,四个季节有三季失去鸟影,只有到铅云四合有雪却下不下来的冬季,那没能及时跨进天堂的鹤想回来寻找旧迹,我知道它们想回去,但怎能找到路径呢!在山与凹间,它们飞舞,走动,叫声没有欢乐,听着凄凉。不能自己养活自己的鹤们,只好走进人们的圈养地,吃下包谷,吃下土豆块,夜深了低下头,用单薄的羽翼交替着抱暧双脚。

    这最后的鸟能否存活下来,还是终将死去,我不知道。我能知道的是它们的野性因人的投食在逐步丧失,而丧失了野性的物种真能存活,还是不能?

 

 

 

    回忆儿时,是大片的苦难,在大片的苦难中,我截起一断。

    六岁时,我跟母亲去取筏子。所谓的筏子,便是湿地在千年的繁荣中逐渐沉淀下去的草叶、草根、树枝、树叶、於泥、动物尸体的混合物,因环境变迁,湿地逐渐控水、干涸,最终被埋在土层下的可燃物,像有烟煤炭,但比煤炭品质更差,更易燃。在高山之上的故乡,树被砍伐燃烧殆尽时,取出来晒干的筏子便是唯一的燃料,至后来的揭草皮已是惨痛的时候了。

    早晨起来,简单吃了东西后,便用背篓背上板锄、条锄、闸刀、锑盆,背上中午吃的洋芋出发,走了大约七八里路,便到了取筏子的地方。因头天取出了一部分筏子,余下的水溏积满了水,便得在水溏旁挖出一条小沟,母亲下到水溏用锑盆把水从下面端起,我从上面接着再倒在挖出的小沟去,一直到水溏的水干了,露出筏子来,我们便再刨开新土,之后母亲就站在溏底用闸刀把筏子闸成长方体,双手捧豆腐一样把筏子湿淋淋地举到我的手上,我就小心并拼着全部的力气把筏子端到向阳的山坡上去一排排地放好。由于我来回要消磨过多的时间,母亲取出的筏子就先放于水溏的边,她不停的堆放,我就得不住的搬运,看到我搬运不了太多,而水溏周边也无堆放的地方时,她便从水溏里出来,帮我干完所有的活。那时,水溏里又积起了很深的水,我们得又重复之前干的事,这种反复便是一天的全部。中午时,到周边拾些晒干的筏子的碎块聚拢膀在一起点燃,我便在火旁用小嘴吹唤风的口哨,招呼火从四周都燃烧起来。如果没风,我就得狗一样爬在火的四周用嘴去吹燃火团,整个小脸凑到筏块上用力地吹,脸胀得通红,青烟缭过眼,一双眼就呛得直流泪,直到筏子全部燃起来了。这一时刻或许是我一天的劳动中最轻松也最卖力的时候,因比起端筏子到山坡上去这省力多了,因肚里饥饿,得尽快把火弄好,我也就卖力起来。火燃烧完全的时候,把洋芋放进筏块里,就坐在地上反复的拨动筏块与洋芋,母亲还在干活,一直到我唤她洋芋烧好了时,我们母子俩便坐在火边享受这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有时她可能会带上白酒,我就得跑到沙沟边去掏一个水井,用大碗盛来清水,母亲摆放好小碗,把白酒分盛在里面,我们就用清水把白酒搅匀了,然后咬一口洋芋喝一口这带着酒味的稀粥,这稀粥清凉、解累。

    下午重复的是上午的活计。记得那天,天已很晚了,收拾完了工具,母亲把装满晒干的筏子的我和她的背篓放在土坎上,却下到不远处的荞地里折荞叶,或许是她记起丢在家里的我更小的弟妹没有菜吃,她得为此准备。天空突然就倾泄起了暴雨,无风而突至的暴雨比暴风雨更可怕,涮地一下就从天空倾倒了下来,我站在地边,身着单薄的衣服像条虫一样抖动,不全是因为寒冷,乌云里的惊雷在渐变得模糊的山峦上肆掠,一个一个具体的咂在山脊,白晃晃地滩在地上,我真的恐惧有一个会咂在我的身边或母亲的身上。劳作和牧羊的人早已撒空,回家去了,整个空旷的野地就我们母子俩人,身边是雨水,天空是雷电,山凹是荒坟,回去的纤陌很快就会被黑夜闭合。后来是怎样回到家的,我记不太清了,但一定是跟在母亲身后,没感到背上的负重,母子俩惊慌失措地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飞奔。

    生命成长的最初不可选择地总有一个背景,这背景好与坏无关紧要,但不论好与坏它像胎记一样烙在心灵深处形成了生命的底色。从此,这底色便退不去了,永远刻在你的身体和骨头上,如何耐心的打磨都不可能抹去,一生便必得背负这些,忠实于这些。一个人与一个人之间,因经历的不同,背负的自然也就极不相同,有人是轻松并幸福得多了,所以他们就活得洒脱,而我不能。我每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有巨大的挚肘制约着我,我必须忠实于我所在的人群。并且,这样的苦难不仅是我幼时才发生的,苦难继续,以另外的方式在我的亲人和众多的孩子身上上演着。

在这里还能写下这些,我必得把写的东西放进点什么,而不能让它仅仅是些文字。

【陶永平,大山包人,昭通市昭阳区凤凰办事处双院子小学教师,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从事文学创作并参与编辑民间文学刊物,曾任某印刷厂厂长,本会会员。本文为作者供本会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