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盒笔记（节选）

——图像与思：全球化时代背后的日常生活

◘于 坚

昭通1998

我在云南昭通的一个集市上遇到这个农民。在云南，集市叫做街天，就是赶集的那一天。他昨天下午从家里出发，身无分文，裹着两个外壳烤糊的洋芋，用麻绳串起二十多个他的老父亲老母亲编的箩筐，背着，这些箩筐使他看起来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他翻越两座海拔在3000米以上的大山，那些路几乎是垂直地开凿在悬崖绝壁上。他必须走一步就是一步，一步都不能打滑，否则就会滚下去。他后面是巨大的峡谷和云。夜里一直走路，天亮的时候到达大山包这个街子。吃完洋芋，靠着箩筐睡了一阵，人欢马叫吵醒了他，街天已经开始了，揉去眼屎，等着买主，箩筐5元钱一个，没人买的时候，他就看旁边小卖铺里的电视节目。过来一个住在乡里的人，叫他让开，说这地盘是他的，他要在这里卖干巴。一言不发，收拾摊子挪到外面去。到中午的时候，他的箩筐卖掉了一半，集市就要散了。他去小店里吃了一碗两元钱的面条，喝了一瓶白酒。看看天色，他收拾起剩下的箩筐，要回家去了。他笑了笑，同意我给他照个像。

昭通2005

我曾经无数次地在云南辽阔的高原上行走。春天，太阳在白云台阶上坐着，忽然伸出耀眼的脚，插到大地上，忽然又缩回去了。一阵阴凉，一阵响亮，风在高原上奔跑着，所有树林都是它的鞭子，天空的牧神。有时候我走过一个村庄，马匹和狗默默地望着我，就在狗终于结束了猜疑和观望，大叫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走过了村庄。有时候我进入一个红色的寺院，它就用周围的泥土、树木和石头造就，因此它和高原的颜色几乎是一致的，在公路上你永远不会发现它。但如果你步行穿过大地，你一定会走到那寺院里去，因为大地上有许多人在传达它的消息。那红色的寺院空无一人，僧侣们都出去种菜去了，小和尚在灶房里煮饭，我一个人穿过寺院，就像一个方丈。有时候我走过一个山谷，安静得就像两边的密林里埋伏着土匪，一个松果掉下来，没有爆炸。有时候我穿过一群岩石，它们诡异地看着我，就在我走过去的一刹那，它们滚了下来。有时候我在河岸，看那些在夏天藏在洪流底下的石头，它们的表面留下许多碗状的坑，盛着一碗清水，似乎被如此浩瀚的水淹没、打磨，只是为了取得这一瓢，像得道了的高僧似的。在

云南高原，你永远想象不到你下一步会遇见什么。这也是我在云南高原上的经历之一，当我登上跳墩河水库中的一个岛，忽然看见树上挂着一件衣服，正在春天下拂动，犹如神刚刚离开，把它的工作服留在大地上。

【作者简介】于坚，1954年生，16岁进入工厂当工人9年，1984年毕业于云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为文艺评论编辑。主要作品有长诗《0档案》、《飞行》；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于坚的诗》、《便条集》、《诗集与图像》；散文集《棕皮手记》、《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丽江后面》、《云南这边》、《老昆明》等；文集《于坚集》5卷；有《0档案》法文版、《飞行》西班牙语版、《作为事件的诗歌》荷兰语版、《诗72首》英文版被推介到国外。纪录片《碧色车站》入围2004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入围2005年慕尼黑国际纪录片电影节。新作《暗盒笔记》收有以“昭通”为题材的作品14篇。